闽路寻茶记——福鼎
于茶一道,常有言说,读万卷书,不如行万里路。埋头书卷之中反复研习的所得,也许都比不上亲身走出去,去到茶的发源地,走一走茶山,请制茶人手把手地教一教茶的制法,再听着老茶匠朴素的讲解,品一品那无法复制的味道。
有些东西,语言是永远也无法说尽的。
日暮途
一七年的夏天,热得出了格,半个多月的四十度“集中供暖”,把江浙沪烤成了“工折户”。我们这一群“工折户熟人”,趁着最后一点还能开玩笑的精神头,收拾行囊,离开喧嚣的火炉,踏上了寻茶的旅途。
傍晚时分,暑气随着日头的落下逐渐散去。沿途水系很发达,动车每每驶出一条隧道,或见一条长河蜿蜒伸向远方,或见大片水田粼粼波光。明净的水面映出天边几朵轻而薄的粉色云絮,温柔地覆着苍茫远山。
我们在一派旖旎景致中一路南下,到达了白茶的故乡,福建福鼎。
这是个气候温和的小城,楼不高,车不多,天上低低地坠着一弯下弦月,流淌的月光洒在我们这些外乡人身上,毫不见外,分外明亮。
后来回想起来,大约也只有有这般澄澈月色的地方,才能生出那尘世精灵——白茶。
盘山路
翌日,在当地茶人的带领下,我们开赴太姥白茶产区。
“世界白茶在中国,中国白茶在福鼎”。一进入产区,便能无比深刻地感受到这句话的含义,漫山遍野青翠的茶田,仿佛空气中都弥散着淡淡的茶香。
开车上盘山公路时,暴雨如注,我们尚叹息,此行来得并不凑巧,赶上了台风登陆,天公不作美。却没想到仅仅又转过了一个山坳,天光大亮。
风起云涌,光华如瀑,有茶欣荣。
上山的路九曲十八弯,多亏福鼎茶人朋友们都堪称太姥山车神,载着我们一路盘山而上。沿途风云变幻,时晴时雨,似是进入了幻境般趣味横生。
到了车无法开行的地方,我们扛起装备,开始徒步爬山。山中植被茂盛,羊肠小道的泥土甚至都不太潮湿,爬山的海拔落差也成了旅途中不可或缺的趣味,我们怀着即将要登顶的心情,这一段路程走得可谓劲头十足了。
桃花源记中有段脍炙人口的描述——初极狭,才通人。复行数十步,豁然开朗。用在此处,再合适不过了。
豁然开朗时,入眼的是一整个栽满福鼎白茶的山巅。
山中色
对于茶人来说,茶山是毫无疑问的朝圣之地。福鼎山势不算高,但视野极其开阔,立于山顶,举目四望,风摇茶树婆娑,山色空濛缥缈,东西两侧海天连成一线,奇景旷然。
白茶讲究雨天不采,所以我们虽然对这近在眼前福鼎大毫茶茶树爱不释手,却并不忍心下手糟蹋它们。
一番尽情地合影后,天色渐暗,到了下山的时候。我们在翠竹丛生两侧的道路上且走且停,看落霞与孤鹜齐飞,听夏蝉与促织同歌。
入夜,我们在山腰上的茶人老屋落脚。台风正式登陆,狂风似呜咽、似嚎哭,比内陆粗犷得多的闪电刺穿翻滚的云层,划过山峦,一路劈进海里。暴雨倾泻,呼啸着抽打摇摇欲坠的老屋,听得人心惊肉跳。饶是如此,蚊虫却半点不消停,一口一个准地“盖章印戳”。
不禁笑言:此行福鼎,茶还未曾喝到,倒是和土著蚊交流了一番感情。
二日清晨,风雨稍歇,福鼎便向我们展开了一幅云山雾罩的水墨画。
深吸一口气,可以嗅到微微湿润的空气中有丝缕清香,教人直叹:拂林随雨密,度径带烟浮。
茶中秘
在山上摸爬滚打结束,我们披着一衣的太姥云雾,携着两袖的白茗清风,自觉一举一动都带了仙气儿,飘飘然下了山,来到白茶茶厂。
明田艺蘅《煮泉小品》有言:“芽茶以火作者为次,生晒者为上,亦更近自然,且断烟火气耳。”白茶的工艺是所有茶类中最为简单的,不炒不揉,仅采摘、萎凋、烘干三步而已。但大繁至简,大简至难。如何从简单的工序中淬炼出至臻至纯的佳茗,是福鼎茶人们世世代代的修行。
在福鼎茶人的耐心引导解释下,我们有幸了解到有关白茶的点点滴滴。
首先,福鼎白茶的品种便是独一无二的,从福鼎原生菜茶中选育培植而来的福鼎大白茶、福鼎大毫茶,具有优良的品质,因而有嘉誉“华茶一号”、“华茶二号”。
再谈采摘,白茶并不“简单”,它有十不采:雨天不采,露水未干不采,细瘦芽不采,紫色芽头不采,人为损伤芽不采,虫伤芽不采,开心芽不采,空心芽不采,病态芽不采。满足了诸多要求采摘下来的白茶鲜叶,以肥芽制银针,一芽二叶初展制白牡丹,一芽三四叶或抽针后不含芽的叶片则制寿眉。
由此,白茶的三大主要品类应运而生。
接下来是萎凋与文火烘焙,这过程中具体的温湿度与时间的把控,由有着数十年经验的老师傅把控。我们曾与一位老师傅交流,却发现语言基本不通,师傅本人也害羞得很,话尤其少。在他沧桑却并不浑浊的双眼中,映出的只有一叶叶被他视若亲子的白茶。
这大抵便是匠人,将全部的生命投入到一件事上,单纯而极致。
杯中茶
泡茶与我们喝的是一位姓余的姑娘。在福鼎盘桓两三日,得饮余姑娘不少白茶。不论银针、牡丹、寿眉,还是一些新式的白茶,不论年份久的、还是年份近的,皆体会了个遍。
福鼎山海间那无处不在的淡然仙气,几经轮转,都被收拢进了这一盏盏清透的茶汤中。那小小的一杯中,有阳光,有雨露,有花,有木,有云雾。
也许它没有那么容易被一一分辨出来,有初饮白茶的人问,这白茶究竟是喝什么,香气么不浓,味道么没有。
余姑娘不急不缓地看着我们聒噪地对此人进行一通“重口味自然喝不出”的嘲笑,而后轻轻浅浅地笑了:“想一想你们这两天走过的路,再品一杯。”
待走过了茶的路,走过了人生的路。窗外小雨淅沥时,坐在茶桌前,再品一杯。
那袅袅的,是岁月,那澄澄的,是自在。